台灣的「包容政治」迷途(一) — — 我們需要一個沙文混蛋,就決定是你了

Ingsing
Feb 14, 2021

--

*本文2018.12.12刊於「思想坦克」網站

台灣民族主義者典型是自由派。大勢上,偏獨派進步,偏統派威權。極右是後者的專利。向來如此。

偏獨派在「進步價值」上本來就遙遙領先,這很好,穩健前進就可,不必有被內被外逼著必須更快更徹底的焦慮。

以上重點先說。其實光是第一段的描述還得特地強調,就很無奈。一個人若曾適度留意解嚴以來各項政治社會爭議,誰總在改革方,誰總是反改革,應該很清楚。如果30年還不夠,或是忘了,看看2018年11月的公投。「13、14、15同意,其他不同意」的口號,顯示一整組立場,要求台灣正名的人,有最大機率也挺同婚。投票結果的分析證實了這兩件事的正相關。

但特別標榜「左」的人,就不一定有這麼清楚了,搞不好見本文第一句就會跳起來。這就是問題所在,為什麼長年主導進步話語的群體中,很多人的基本認知違反常人經驗?這又造成什麼後果?

錯亂的包容觀

標題的「包容政治」(Politics of Toleration)這名詞是我自己想的,用來指當「包容」成為政治上中心德目時的相關政治動態。這篇文章其實動筆已久,不是針對這次的選舉公投,新局只是補提供一些事例。

台灣的包容政治顯然出了問題,以致怪象充斥:遭打壓的文化,被要求包容打壓它的文化;反民主、不包容的政治陣營責難民主、包容的陣營不包容,前者自己免此義務,卻能有效要脅對方;特定層面上的高度包容,被看得比維繫一個廣泛保障自由與包容的共同體還重要。

影響所及,這個連生存都日夜遭受威脅的小國,不時想像自己充滿侵略性。自厭,自懼,禁止團結,禁止自我防衛。

為何會這樣?常被提到的理由,是外來威權統治遺毒,或稱「華腦」。但我認為,隨著30年的民主化與本土化,這原因的重要性漸減。取代的關鍵因素,是輿論主導階層的多元社會想像脫離現實。他們把西方「白人沙文」的模型,套用在大異其趣的台灣社會,造成「多數必暴、暴必多數」的迷思橫行。

上述諸種錯亂,要從「福佬沙文主義」講起。你常見到這個詞,你自認知道它是什麼,你覺得它是個嚴重的禍害,你反對它、譴責它。

但要你確實指出你在哪裡遇過這隻惡獸,你講不出來。好吧,幾年前有人怪你不會講台語?或者,你看過別人談這種經驗,是嗎?

追溯起來,「福佬沙文主義」這個名詞,是解嚴前後才出現於輿論,一些客家人士抱怨兩件事:一,有些人在公開場合發言使用「閩南話/福佬話」,不用「國語」,二,「閩南話/福佬話」被稱為台語(註1)。

「福佬沙文」任人編派

請注意,當時這是黨外/民進黨的客家人抱怨反對運動中的情況,他們抗議的對象是同陣營的,發難的目的是拓展反對運動,沒有人懷疑國民黨及其「國語」政策才是壓迫所有本土語言文化的元兇。就如同更早興起的原住民運動也是與黨外/民進黨合流,反對國民黨。

但「福佬沙文」這個指控很快被統派撿起來,運用在省籍之分上,抗議外省人失勢(註2)。這麼做的好處,是可以在本省族群之中拉攏客家、原住民,孤立福佬,分化本土勢力,打擊台灣認同。我稱這是「福佬沙文論2.0」,它改變了1.0版只是「福佬客家間語言矛盾」的侷限性質。

福佬沙文論2.0問世後,很快又出了更厲害的2.1版。照這版本,台灣民族主義的真身就是「福佬沙文」,它不只在族群上以一壓三,還是你想得到的各種反動的極致代表,是男性沙文、歧視性少數、反移民、鎮壓各種社會邊緣人,根本納粹。此說的佼佼者,是社會學者趙剛和《島嶼邊緣》雜誌。

實際上,偏獨派爭論的是國家認同及公平,偏統派卻將議題包裝成省籍或族群對立,說成多數族群欺負少數,藉此維護中國認同和高級外省人的利益。命題的性質經過這樣一扭轉,外來威權統治的不公不義得以躲避追究,你敢嘴,就是欺負外省人。這景象到現在還是很熟悉。

誰都知道,並不是外省人就認同中國(註3)。但是當偏獨派談認同,外省菁英主導的偏統派就指控撕裂族群,這等於預設外省人必傾向統。統派自己用力強化這個連結,卻指控獨派抱持偏見。

享受西方左派的道德感

然而,以上絕不是「福佬沙文論」盛行的全部原因,否則之後本土認同既然穩定升高,統派的謊言應該早已瓦解。事實上,或多或少相信福佬沙文威脅存在的人,不是只有藍的,更不是只有非「福佬人」(這個名詞有爭議但我暫用),而是包括大量偏綠福佬人。

為何會這樣?必須看向台灣以外。20世紀末,歐美多元文化思潮大盛,主旨是檢討白人霸權。在歐美國家,支配族群都是最大族群。殖民主義、帝國主義、種族歧視、奴隸制、納粹、白人中心史觀,都是最大族群的罪惡。在檢討這一切的多元文化時代,「包容」是關鍵字,誰該包容誰?當然是絕對強勢又前科累累的白人應包容其他民族,這恰好完全等同多數包容少數。

台灣民主化初期,剛好遇上這股潮流,新一代知識分子,尤其留洋的人,受這種時代精神的影響極深,深到骨子裡。人民才剛能夠上街示威,連國會都還沒全面改選,他們已迫不及待把西方的感覺投射到台灣,預設一個必須加以防範與批判的最大族群沙文主義。

強化台灣主體性的趨勢固然持續,但一個虛構的「福佬沙文」幽靈,就這樣在人心裡住了下來。它不是理性能擊退的,對一位本土進步人士而言,警戒多數,包容少數,是一項道德命令,不管那在現實中代表什麼,也不管美國和台灣差多遠。他們需要能和西方「同儕」共享的進步感,如果自己就出身這最大族群,而能像白人左派那樣,挺身擊抗己族的無知民粹,就更顯包容了,這是一種心理需求。不使用西方模型,他們無法自在描述台灣社會。

「多數對少數」命題的盛行,不只在族群面。同性戀、身心障礙者、特殊病患、各種社會底層人等等,在解嚴後都開始受到關注。這些人的少數地位跟弱勢地位是一體兩面,無可置疑。

少數自然取得正當性

在這樣的時代,「少數」這一性質的優先重要性被確立,人們未必先看見一個群體處境不利,然後發現其厄運來自身為少數。倒很可能先看見一個群體身為少數,即預設它是弱勢,必遭多數壓迫,於是便不能不究那多數的責。這氣氛中,一個關心台灣民主自決多於關心外省人危機感的人,被視為不進步的。

就這樣,「福佬沙文」成為本土民主勢力的軟肋。即使他們率先提出四大族群平等共榮、推動客家與原住民族語言文化復振、在地方或中央執政時實施多項保障客、原的政策,還愈來愈避免講台語跟直稱台語,都無效。隨便一個稍有族群敏感性的事件突然發生,哪怕是不知哪裡跑出一個邊緣人,喊幾句激烈口號,他們就必須撇清再撇清,反省再反省,照樣被統派追著打。

有趣的是:當統派愈喊愈熱鬧,客家立場的「福佬沙文」指控,30年來始終停留在1.0版,僅限兩個語言議題。這不奇怪,因為客家人除了語言文化上居少數,政治經濟社會地位都沒有比福佬人低,語言上的不快不至於導出福佬人獨霸的看法。

分辨前述不同階段、版本的「福佬沙文論」很要緊。1.0版中的兩個語言議題值得討論,可另外處理。這裡要強調的是:問題原本的範疇就是這樣,這樣而已。統派「看別人食米粉喝燒」,惡意引申,往2.0、2.1版升級,離譜到喊出「福佬沙文主義禍國首惡」(註4),更驗證了他們是另有所圖。

不要以為這個議題已經遠去。的確,「族群」近年不再成為焦點,但泛綠對於這議題再被炒作的恐懼一直都在,這次敗選後,他們恐怕還要更加杯弓蛇影。(續)

附註

  1. 鍾孝上著〈我有話要說──語言新共識與電視節目開放〉,《客家風雲》雜誌第一期,1987年10月。
  2. 以我能找得到的資料,至遲到了1990年中,新黨前身的「新國民黨連線」已經開始在省籍問題的脈絡裡批判民進黨搞「福佬沙文主義」,立委趙少康還要求民進黨應增加外省人的政治機會。見徐履冰、胡文輝,〈新潮流新連線展開省籍問題大辯論〉,《聯合報》,1990年7月21日第二版)。
  3. 旁觀者清的法國學者高格孚即指出,外省人一直在趨向台灣認同,卻也一直被干擾。統派反對本土化,「深化外省人對於國家認同的不自在」。因此「最虧待外省人的政治家,其實可能是一些外省籍的政治人物。」見《風和日暖臺灣外省人與國家認同的轉變》,允晨文化,2004年,頁143–144。
  4. 此即文章標題,作者桂宏誠,刊登於《中央日報》,2004年4月19日。

--

--

Ingsing
Ingsing

No responses y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