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的「包容政治」迷途(二) — — 小國的自虐

Ingsing
Feb 14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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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本文2018.12.13刊於「思想坦克」網站

2016年初總統和國會大選前,某左派網媒刊出一篇文章,未點名地指控某團體是「台灣民族主義的極右派」、「蕞爾小島上第三帝國的子民」,說這些人企圖建立「說河洛話的異性戀生理男性」統治,要排除各種「異例人群」,包括東南亞移民及混血後代等。

這還得了!我發電郵問該文作者萬庭威,究竟是哪個團體這麼偏激?那些言論出現在哪裡?數封信來回,他繼續申論,聲稱那些人還視同性戀者為「滓渣」,偏吞吞吐吐不說那些言論的出處。我追問不捨,他終於承認在講基進側翼。具體出處?只舉出一篇,說是格瓦推的〈台獨作為解殖式的公民國族主義〉。

但格文一讀就知,明白反對以血緣論國族,並主張在文化與語言上,「要消除的是霸權現象,不是特定文化。透過文明機制,各種語族及其文化以平權為前提,依比例與扶弱原則,皆可在台灣土著化。」更不用說,基進側翼/基進黨從來明確支持性別平權,隨便查就知。 萬竟能從中幻想看見納粹,還講得活靈活現,我只能猜測他是趙剛讀得入戲了。(*本文於「思想坦克」刊出後,萬庭威撰一文回應,已大改先前立場,請見此連結。)

無頭指控 一再複製

我是經一位記者朋友的臉書分享見到萬文的。她寫道,萬指出的,也正是她最害怕的事。我同樣問她,見過誰在哪裡發表過那些主張?她認真去找了,沒找到,猶疑地說,那「可能是一種整體的社會氣氛」,未必出自特定人。

我再問,那麼,會不會這種「氣氛」,就是這類樹立假想敵的「稻草人文」長期一次又一次塑造出來的?她承認有可能。

一個人如果認真想追索「福佬沙文主義」,會很挫折。他會發現,30年來幾乎所有的指控,都是無頭的。評論很多,一層疊一層,彼此合理化,但合格的實例幾乎找不到。就像上面,講的人禁不起一問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。

假象不斷複製,愈複製就愈容易再複製,長年惡性循環下來,已經形成台灣社會一種看事情的固定框架,見到什麼不顧一切就往裡面套,什麼都沒見到也能憑空杜撰,還自以為義。

2013年5月,台灣漁船廣大興28號在台菲間海域遭菲律賓海巡人員槍擊,漁民洪石城身亡。台灣自然群情激憤,這時卻傳出多件台灣人欺凌、辱罵菲國移工的消息,後來有幾件證實為捏造。其中一則的作者是《台灣立報》的鄭姓記者,他在個人臉書上聲稱目擊一便當店老闆辱罵菲人是狗,文中還特別標明老闆講台語。

事情鬧得沸沸揚揚,鄭在幾度企圖圓謊後,終於招供沒這回事。令人難過不解的是:為什麼有人要假造台灣種族主義橫行的印象?還要特地鎖定講台語的族群?是什麼樣的環境培養出這種心態?

這就是框架,媒體和許多人早已設定,就是要找到能夠指控台灣人沙文排外的題材,無事生非,大炒一番。這種例子太多了,若非篇幅有限我還有得講。總之,謠言每傳一次,就更坐實了下次謠言的合法性:人人都知道是這樣啊,不然為什麼人人都這樣說?

愈獨愈受到特別檢查

說「台灣人」沙文排外,究竟是說誰?分析歷來種種指控,可歸納出一組微妙的認知。如第(一)篇所說,1990年代最明顯的「族群對立」,就是「省籍矛盾」,照這樣,「本省」三族群應該都和外省人矛盾。但統派很了解,問題不能這樣呈現。適時興起的四大族群論給了他們便利。

在他們的新敘事中,外省人被新興本土認同排擠,而後者的核心定位為「福佬沙文」,客家人與原住民不是沒角色,就是必須和外省人同列無辜受害者,不由分說,完全不顧事實上客家和原住民語言文化復振正是在本土化、去中國化潮流中興起,並且和台語運動協力並進的。

排擠外省人者,必須設定以福佬族群為代表,這不只是統派戰略,如前面所說,也恰好符合了自西方移植來的「最大族群=沙文」規定,一拍即合。隨後,當歧視東南亞移民的問題受到關注,籠統追究「台灣人」就罷了,若要讓沙文台灣人的形象更鮮活,又非指定最大族群為犯人不可, 編也得編出來,你無法想像鄭姓記者會讓他筆下那個惡老闆講客家話或外省腔華語。

這裡不是要為個別族群喊冤。問題比這大得多,如果占人口七成的族群沙文又強勢,這如何能不是一個排外的國家?於是,一些自認進步、能寫擅說的人們把同胞描繪成充滿種族主義,排外意識高漲,隨時應該被檢查、警告、取締。

但這是有選擇性的,也就是當牽涉到某種「國族性」時,這些檢查、警告、取締才會特別積極。哪種國族性呢?就是本土的、獨的、綠的。

上篇一開頭就說,在兩大陣營態勢下,偏獨派在各種社會議題上一直都較包容重人權,偏統派則傾向威權保守。這當然不是一刀切,但重疊極為顯著,結構性原因也很清楚:誰過去最效忠威權黨國?誰現在又會認同台海對岸的極權帝國、想跟它統一?

恐怖預言 隨便講講

藍綠對照,藍比較反動,這點,就連喜歡指控綠營或某些獨派為法西斯的「進步」人士,也無法講成顛倒,只是避談藍。我也不是以這樣的比較為滿足。重點在如何界定議題,泛綠的檯面人物跟支持者中當然有社會保守派,沒有才奇怪。但會把這視為嚴重問題,還滑坡到擔憂泛綠會出極右,才不是「更高要求」這麼簡單,毋寧是他們預設本土民族主義就內建危險的沙文傾向。

這是1990年代很流行的觀念。前述二原因再複習一遍:一是統派炒作外省人危機感,二是就連本土進步人士也基於非理性的心理需求,自西方接受多數族群原罪觀。

如果這些觀念當時在書上看還挺吸引人,不妨稍看一眼現實。逾四分之一個世紀可以證明,外省人被迫害之說完全無稽。反而是外省人總統(馬英九)時期組成外省背景首長比例高得誇張的內閣,外界幾無微詞。

如果有人要說,就是因為當年高度警戒提防,迫害才沒有發生,要駁斥也很簡單:這是有罪推定,跟台灣民主自決運動的歷史根本不合。當然有零星的激烈言行,通常來自個別平民,即使這些,也要考慮到其受害反彈的性質。台灣根本沒有「福佬人」或「本省人」中心的政治運動,也沒跡象會有。還不如留意被統治久了的族群仍自視語言文化低人一等的問題吧。

「左統」過去藉著在「邊緣」議題上表現特別激進,以嘲弄台灣認同,他們如今不得不認清,最熱烈和他們共享國族認同的群眾,恰好是反動透頂的。進步的話語與行動,全都在偏獨派那一邊。

建立現實自主的包容觀點

但如果連偏獨而進步的人,自己都沒認清偏獨跟進步的結構性相關跟重疊,就很糟了,他們會熱中於在相近的圈子中找敵人。「這樣的台獨我不要」這種常見表態,就是如此。現今的年輕人並不和1990年代的激進外省學人共享同樣的認同情結,但他們不曉得自己間接繼承了多少偏見,解嚴年代內外特定條件製造出來的偏見。

我們也不要忘了,西方列強有深厚的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傳統,過去半世紀的解構並不會令它們瓦解。但台灣以往灌輸滿滿的中華民族主義,當威權初退,剛開始建立基本的民主體制,就一邊奔向進步政治;要檢討民族主義了,抓來痛打的卻是才萌芽的台灣民族主義。知識分子不要民族主義,但民間還是相當程度留著保守、沙文的民族主義,別國的。

沒有認清這點,很致命:這個面臨遭極權併吞威脅的民主自由小國,已被訓練出根深柢固的自虐心態,把自己想像得既沙文又排外,深怕自己萬一生出民族主義。當內部有人想要努力強化團結與防衛,另一些人還會以包容為名,加以牽制,指責他們是法西斯,無視外部強敵及其內應者才是法西斯的事實。而因為這個國家的善良人民太焦慮於自己缺乏包容了,他們很可能真的會因此放棄自衛。

這次(2018年11月24日)選舉,我們更見證「包容」一詞的無厘頭達到新高點。國民黨籍高雄市長當選人韓國瑜在競選時高喊「高雄的價值是包容」,靠中國介入操作撐起聲勢的他,同時聲稱要禁止一切「意識形態」的集會遊行,要母語課程退出校園。他各種言行招來的嘲諷固多,偏偏滿口包容這點,不被引以為怪。

台灣早該發展自主的包容觀點與策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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